撰稿人:林佩儀
大學PLUS計畫與台大實驗林場合作,將跟著南投信義鄉同富國中的學生一起走讀Kalibuan(望鄉部落),透過密集營隊的方式,跟著孩子們一起探索部落獨特的自然文化與經濟特色。大學PLUS透過面試,徵選出14位來自台大和台科大的學生,參與這次的林場夏季學校活動。林場夏季學校分成「課程學習」、「教案設計」與「共學營隊」三部分,課程學習與教案設計為校內課程,共學營隊則是在暑假期間,在山上與同富國中的學生進行為期兩週的營隊。
此次的帶隊老師為台大城鄉所黃書緯老師 ,負責整體課程規劃。5/18為林場夏季學校的第一階段「課程學習」,我們邀請到台大地理系的洪伯邑老師和洪廣冀老師,以及台大城鄉所的舒楣老師,分別來談這次林場學校設定的三個主題:部落經濟、傳統領域和災後重建。
部落經濟 — 同時存在的矛盾與衝突,如何解釋?
伯邑老師首先以「台茶南進三部曲與邊界/境研究」,談自己在泰北做茶產業的研究,最後卻回過頭來看到台灣的高山農業問題,而這關乎到邊界和移動的問題。老師問問大家想到台灣的高山農業,會想到什麼?有學生回答「高麗菜」。老師進一步問,那高麗菜的栽種背後和台灣高山農業的關係是什麼?有什麼好的或壞的?學生回答,高麗菜的根很淺,大量栽種可能會造成水土的流失,造成水土保持的問題,進而引發土石流等自然災害。「所以高山農業就等同於環境災害嗎?」老師認為要回答這個問題,就得更細緻的去了解,高麗菜是什麼時候變成高山農業的經濟作物?是誰引進?在誰的土地上?最後如何變成市場經濟的一部分?老師提醒我們,環境不會脫離社會。在台灣的高山往往也被認為是遊樂的天堂,許多地方在山上發展生態旅遊,標榜對環境友善,但這些地方也可能同時栽種被認為是破壞水土保持的高麗菜,這些看似同時存在的衝突與矛盾要如何去解釋。部落經濟的多元樣貌,或許應該從空間的發展和時間的脈絡來理解。
以自身的專業,伯邑老師提供一種地理學家如何思考的方式,地理學家把「地景」,作為一個觀看的方式。 舉例來說,齊柏林導演拍攝《看見台灣》,用「看見」這個詞,帶著觀眾「看見」問題。「看見」是個很強烈的詞彙,藉由這部片形塑我們認知台灣高山農業的樣貌,去思考我們看見的這些地景可能都是高山農業的從業者造成的。但用空拍的方式,卻又看不到更細緻的人和行為,只是很簡單的談土地利用和破壞水土的現象。你覺得你看見了,你以為你看見了,但如果要做研究或是從事教育工作,就必須實際踏進田野,去看見那些你還沒看見的東西。去看見人和土地的關係應是長久而來的,我們的需要去打破二元對立,不能只有黑和白,對和錯,很快地在高山農業貼上「破壞環境」的標籤。每一個地景都有主流被看見的樣子,但也可能會有人用地圖,去看到台灣的高山原住民保留地的範圍和產業的關係。進而,我們開始關注原住民的傳統領域在哪?嘗試重新劃界。
伯邑老師談原住民的傳統領域與部落經濟的關係 |
藉由劃界,去談台灣的高山屬於誰?傳統領域劃界之後,邊界之內就被期待看到都是原住民的人、小孩和文化,但事實上應該更複雜。我們很容易去思考邊界裡面的狀況,卻很難想像邊界內外交流的可能。邊界應該有其多孔性,以高山道路的開發為例,過程中會需要和外面有技術的交流、人員的進駐、相關公共設施的配置,而非被邊界一分為二。或是當高山農業被貼上破換環境的標籤的同時,也有高山蔬菜會特別鮮甜美味的論述,以及在食農全球化下的食安問題,會認為支持小農、本土的農產是好的。像這樣重新去認定本土農業的定位,對本土農業的想像,這也是劃界的方式。
在全球化的時代,運輸和傳播科技的進步,邊界是什麼?在邊界模糊不清的現代,卻可能因為911事件或是國際難民的移動,有人又重新鞏固邊界、緊縮邊界。邊界的鞏固和穿透,這個過程是如何發生的?要打破二元對立的印象,就應該關注像這樣的變動本身。那在傳統領域的概念中,如何定義傳統?傳統是否也是變動的?事實上,我們已經難以回到過去某一個時間的傳統,也無法讓所有原住民都回過頭去栽種傳統作物。我們對原住民的想像,原住民對自己的想像,都需要被打破。特定的原住民符號被一再的凸顯,但背後的意義卻可能早已改變。當我們看見部落的方式被固定,造成對地方想像的貧乏,就應該要回到日常生活現場,去理解那個邊界化的過程是什麼,去幫助他們找到自身的定位。
回到部落經濟,我們所想像的部落經濟是什麼?其中的高山農業,從單純的養活自己變成有規模的產業,可能涉技術的引進、社群的變動、資源的分配和地景的變化。所以山上居民賴以為生的高山農業,只是單純的經濟活動,抑或者也是政治的過程?細緻的區分從事高山農業的人,可能有原住民、漢人,或原住民與漢人的後代,那他們如何思考自己的身分認同和傳統領域?甚至近年來因為台灣農業缺工,也些高山農業會使用逃逸外勞來替補人力不足的部分,產生新的族群互動和農業的發展。伯邑老師最後建議大家,我們可以針對自己到感興趣的現象問出問題,進一步透過資料的蒐集或是田野踏查,試圖回答問題,並發現新的現象和疑問。我們可以透過教案設計,協助自己和學生在部落中觀察、發問與找答案,透過一次次的發問與解答,修正自身觀看地方的視角。
災後重建-災後就是災前,災前就是災後
「我們都活在災害之間」,舒楣老師開門見山的點出正視災害的重要性,以日本的經驗看到地震、颱風和強降雨的增加,這些都是我們無法迴避的課題。也同時點出,「災後同時也是災前,如何為下次準備?」但更重要的是,我們要先認識什麼是災害?事實上災害的概念是人為的。颱風、地震這些都是災害?沒有建築物倒塌,危及人類的生命財產,算是災害嗎?仔細的區分,地震其實是自然現象,且不一定會造成災害。地震造成的災害,有很多是因為人們有設計營造不良的建物所造成的。颱風也是一樣,每一個地方的致災狀況不同。但以水患為例,有很多地方是歡迎水患的,例如中南半島的湄公河下游,水患帶來的是有機物質的交換,有利於耕種。所以我們不該說「自然災害」,災害的發生都是人造災害。
災害發生之後,通常是一片混亂,這時會啟動的工作流程為:應變救災 → 中繼安置 → 復原 → 災後重建。每個階段都有各自的問題要解決,例如中繼安置,要安置在哪?住多久?災後重建由誰來做?如何做?舒楣老師特別談復原到災後重建的這個階段,並強調其實並不存在所謂的原貌重建和復原,災害之後,無法也不適合回到原貌。一來是技術上無法克服,二來在災後就是災前的概念下,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應該是如何面對下一次的災害?在這樣的情況下,可能就會選擇異地搬遷和異地重建,但這又會造成什麼問題?
舒楣老師談其實不存在的災後重建和復原 |
莫拉克風災的災後重建
老師以莫拉克災後重建為例,大部分的居民略過中繼安置,由政府撥用土地,倚賴大型慈善基金會如世界展望會的幫助,直接興建永久屋。配置模式以都市化和集中化的方式,將數個部落合併。所以當時就把瑪家鄉瑪家村(排灣族)、霧台鄉好茶村(魯凱族)及三地門鄉大社村(排灣族)的災民,集中遷至瑪家農場居住,後來稱此地為禮納里。但看似完美有效率的搬遷安置,卻忽略了原住民的傳統領域、部落經濟和社會文化。例如在三村要搬遷到瑪家農場之時,好茶部落的老人家們卻深感不安,頻頻做噩夢。因為他們知道瑪家農場過去是屬於瑪家部落的傳統領域,一想到要搬到瑪家部落的傳統領域,好茶部落的長者會擔心被瑪家的祖靈詛咒。政府大方向的規劃,欠缺對於族群文化的理解,導致了後續的衝突不斷。
或是像永久屋的安置方式,擁有的只是地上的殼,和原住民原本的房屋與土地持有的方式不同。永久屋不但有隔音和振動的問題,最大的問題其實是:幾乎沒有空地。新的聚落沒有空地或農地的規劃,無法延續過去的生產狀態,使得在災難之後,幾乎沒辦法回到原鄉的好茶部落,就出現了無法以過去的生產和經濟模式生存的狀況。莫拉克颱風災後重建推動委員會會為了解決這個問題,提出可以發展觀光旅遊,而迴避農業生產的問題。以觀光為導向,開始經營民宿、觀光導覽解說和販賣紀念品,有些人接受這樣的方式,有些人不喜歡。我們總以為原住民很熱情,但也有人並不喜歡遊客總是在自家門前探頭探腦,甚至不請自入,造成困擾。只有想到空間,卻沒有重視內涵的災後規劃,把過去原住民和土地緊密相連的生產活動、社會文化,連根拔起。過於傾向硬體建設,卻忽略了社會經濟的復原。
現在的禮納里 脫鞋子部落 (台大城鄉基金會 蔣依芩拍攝) |
社群韌性的重要性
災害除了和自然環境還有人造設施有關,其實還有社會人口特質,像是不同的年齡、性別、婚姻、族群、宗教、身心狀況等等。不同的人口去承接災害的時候,會有不同的應變能力。以好茶部落為例,一百多戶裡面的五百多個族人,彼此的關係是緊密的,知道彼此的狀態,知道那些老人家住在哪?他們的小孩在做什麼工作?甚至是政治傾向等等。也就是說,作為一個社群,因為彼此的熟悉程度,可以有意識的協調,解決問題,而產生很強的社群韌性。社群韌性(Community Resilience)的意思是社群成員採取了有意義的、目的性的、集體性的行動來修補問題所造成的效應,包括詮釋、介入環境並且延續生活的能力。。所以在災後重建的時候,如果能納入社群韌性的概念,或許會有很不一樣的災後規劃模式。
傳統領域-你的傳統領域不是你的傳統領域
在傳統領域的主題,廣冀老師以他所研究的泰雅族為例,談在泰雅族的觀念下,什麼是土地?各式各樣的財產權的分類是如何形成的,和現今的傳統領域有什麼不一樣。2016年的時候,總統蔡英文曾經代表中華民國政府向原住民道歉,其中一段以泰雅語談何謂和解:「在泰雅族的語言裡,「真相」,叫做 Balay。而「和解」叫做Sbalay,也就是在Balay之前加一個S的音。真相與和解,其實是兩個相關的概念。換句話說,真正的和解,只有透過誠懇面對真相,才有可能達成。」
廣冀老師認為台灣的傳統領域和族群問題,其實沒有這麼簡單,不只是要把話說開,而是有更深遠的意義。老師翻閱關於日本時代的泰雅族民族誌,試圖去解讀民族誌的內容,進而了解傳統愈的概念從何而來。其中就有紀載的Sbalay的意思,廣冀老師以戲劇的方法來解釋Sbalay,他假裝自己和書緯老師都是泰雅族,廣冀老師是廣冀部落的人,他想加入書緯部落,書緯部落的人對廣冀老師說你要加入我們,就要遵守我們部落的gaga,並在所有人面前一起舉行儀式。然後必須要奉獻珠裙並拿去跟漢人交換豬隻,再回到書緯部落跟大家分享一起吃豬肉。透過分享的行為,再次去確認這個部落的社會邊界在哪裡。老師問大家會如何解讀這個故事?有人說感覺泰雅族很重視群體關係,有人說這個儀式有點像是加入一個俱樂部,成為會員就可以和全體共享某些事物。
廣冀老師與書緯老師大喊:「我們要出草那邊的漢人!」 |
老師說從民族誌裡面記載的故事,可以看到很多事情,例如對泰雅族來說,什麼叫做一個「人」。對泰雅族來說,每一個人長成什麼樣子,不是被給定的,是可以透過交換獲得的。是因為我和其他部落內的人互動的關係是什麼,而形成的。其中很重要的就是gaga,gaga有很多種解釋方式,有一說是宗教和祖靈信仰,又說是慣例、禁忌或是規則。就像是我在部落習得的一套如何跟土地或是部落或是人相處的規則,具體的社會規則。當我要離開這個部落時,透過儀式,要把我在這裡得到的gaga留下來。但同時我也把我學到的這套gaga和另一個部落交換,再產生一套新的gaga。對泰雅族而言,人不是一個具有明確權利義務的,而是作為網絡中的節點。人的關係可以透過物的交換而轉移,這個部落會因為我的加入而使gaga增多,而我自己也會因為這個部落的給予,而產生更多gaga。每一個人必須在不同的社會單位穿梭,最後才會成為一個獨立的人。如果打獵的過程,不小心誤殺某個人,要請整個部落出來解決。因為一個人的消失,事實上也是一整個部落的gaga消失了,同時關乎到一整個部落的資產。所以一個「人」,是被實踐出來,是被活出來的。
但這和我們現代所謂擁有自由意志,有行動力的人的概念是很不一樣的。我們現在都活在自由主義下的人觀,認為自己是獨立有自由意志的個體,擁有平等的權利義務,最後形成多數人認同的普世性人觀。在這塊土地上你有勞力的付出,是有排他性的,長出來的東西就是你的。所以在現代的自由主義,每一個人除了是平等,同時也有商品觀、財產權,私有和公有等概念。而人出生就是被決定的,人的一生就是在發現自己的天賦,是被給定和決定的。傳統會認為這些天賦是上天給的,我們只能夠努力和思考,去自我覺察。就像有人有一天開始把內褲反穿,就突然發現自己可以成為超人。但是這種獨立的人觀,事實上是歐洲中心主義的思考與發展脈絡。而將這套人觀去套在別的族群身上,而制定出來的制度,合適嗎?
與世隔絕的部落或是往來密切的漢番關係?
與世隔絕的部落或是往來密切的漢番關係?
當我們要進入到另一個異文化或是族群,要先懸置或懸擱,先去釐清根本觀念的差異,才有辦法進一步的認識與了解。例如前面提到的拿珠裙去交換豬隻,在泰雅族的觀念哩,豬是髒的,豬的交配是不吉利的,所以泰雅族不養豬,所有的豬都是交換而來的。每一個部落不該視為是獨立自主封閉的個體,部落和部落之間的關係很密集,不是我們想像的獨立群體。對原住民而言,會劃分不同的區域,選擇不同區域的漢人來出草或是交換豬隻等等。部落和部落之間,漢人和原住民之間,是充滿交換和各種關係的。但後來卻開始隔絕。廣冀老師印象很深刻他年輕的時候,連進去烏來做調查都要經過檢查哨和申請入山證。這樣的物理性隔絕,到後來社會關係的疏離,是什麼時候開始的?
廣冀老師認為有固定邊界的傳統領域其實是一種被建構出來的概念 |
日本時代的總督府開始把番地納入管制,以「官有林野及樟腦製造業取締規則」,透過這個制度,可以在短時間內了解殖民地的土地狀況。但這個制度內,就看不到原住民使用土地的慣習。在當時的地政系統中,番地就全部變成官有地。而當時的日本總督府就想要在台灣嘗試近代林業的的概念,透過理性的計算,將森林視為國家能夠永續生產的資產。但這樣國家就需要很大的空間去伐木,而原住民的耕種和打獵又會有人群的移動,這樣的空間觀念和總督府希望能夠控制範圍的想法牴觸。所以後來總督府透過禮番事業等等,裝設通電的鐵絲網,限制原住民的生活,是一征服的戰爭。
但治理原住民並沒有那麼簡單,不是光靠武力就可以了。當時的總督府認為要為原住民建立理想的社會型態, 所以人類學家和田野調查就出現了。他們認為原住民應該要有所謂的社會組織,主管機關,成員身分和領土,才是完整的社會。以此為標準,認為原住民的社會大多不完整,要重新幫他們形塑一個社會。包括整體生活方式的改造,例如希望他們能夠定居,不要把死人葬在家裡,不要燒墾、游耕。但因為種植小米難以定居,所以後來教導他們種水稻。用各式各樣的方式去改造原住民,去管理他們,幫他們做出一個社會。在理解原住民的過程,不要太快放到自身所理解的普世性架構,卻忽略當權者的意識形態和控制。老師說,歷史告訴我們這樣看到事情是危險的,作為研究者要反覆地自我反省。普世或許某程度是對的,但可能只是主流或是西方對原住民或是邊緣的想像。原住民的傳統領域和部落結構概念事實上是日本人創造的,結果卻成為我們現在相信的:「原住民都有一個固定的傳統領域」。我們試圖去說出一個完整的故事,但事實可能是破碎的,但我們往往會試著自圓其說。
沒有人是局外人:看見台灣社會共同面臨的問題
林場夏季學校將部落議題分成三大主題,但經由伯邑老師、舒楣老師和廣冀老師的介紹之後,也可以清楚的了解到這些主題彼此是環環相扣的。當我們在談部落經濟的同時,也會去思考高山農業和自然災害間的關係。而談部落的災後重建,要重建的不只是硬體空間,還有部落賴以維生的經濟模式如何再建立。而不論是部落經濟或是災後重建,都會碰觸到關於傳統領域的議題。伯邑老師也提醒大家,我們可能會帶著自己的好奇,帶著既定的答案,到國中的教學現場去,但往往我們需要打破這些,重新去思考什麼是自然?自然與人的關係是什麼?什麼是領域?原住民要捍衛的傳統領域是什麼?我們可以從日常的飲食和農作物出發,作為一個切入的角度,去幫助自己和部落裡的人重新去認識這些議題。在過程中也會了解到,我們不只是認識部落,更是看見台灣社會共同面臨的問題。
參與此次活動的台大與台科大學生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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